
多刺綠絨蒿
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三江源區,多刺綠絨蒿在眾多的野花中算得上是“高大”的花卉了,盡管如此,它的植株也就只有十幾厘米的樣子。在可可西里邊緣、唐古拉山頂,在黃河源頭的牛頭碑下,我都目睹過它的芳容,并端著相機,匍匐在地上,把它們定格在我的相機里。但當我第一次看到它被畫在紙上,依然被它的“高大”所震撼。
那是在央視的一期《朗讀者》節目,被譽為“中國植物畫第一人”的曾孝濂老先生被請到現場,帶來了他親自手繪的一幅植物畫,畫面中正是一株多刺綠絨蒿。當鏡頭推向畫面,以特寫鏡頭定格了幾秒鐘,我立刻被畫面中的那一株高大的花卉震撼到了。盡管,作為故鄉青海常見的一種野生花卉,我已經對它熟視無睹,但從來沒有意識到,當把它從廣袤的生境中獨立出來,遮掩了它周圍的荒蕪與雜亂,它竟然如此亭亭玉立。對,是亭亭玉立,這個成語便是為它而專有的。我忽然意識到,畫面中的多刺綠絨蒿,才是它本真的樣子,正是因為曾孝濂先生用他植物畫家獨到的眼睛,看到了它的本真,它才被這樣本真地留在了紙上。
在高原,在三江源區,綠絨蒿也不單單是藍色,全緣綠絨蒿的金黃、紅花綠絨蒿的鮮紅,都那樣艷麗地點綴著這片高地。居住在這里的藏族群眾,熱愛生活,喜歡用鮮艷的顏色裝點自己,他們身上的飾品,也因此鮮艷無比:金黃的蜜蠟、鮮紅的珊瑚。有人說,綠絨蒿的色彩,恰好對應了這些飾品的色彩,比如全緣綠絨蒿與蜜蠟,紅花綠絨蒿與珊瑚,那么,多刺綠絨蒿呢?在藏族群眾身上的飾品中,似乎鮮見藍色。
我便想,如果必須有一種對應,那么,多刺綠絨蒿的碧藍,對應的是高原民族的那雙眼睛吧。如果你走上高原,在行走的路上看到一個牧民,不論他是男人還是女人、老人或者小孩,你會發現,他們的眼睛是那樣的澄澈、明亮,讓你不由想起明麗的天空和大海。
而多刺綠絨蒿吸吮著藍天的顏色,把這片高地隆起之前的古海洋留存在自己的花瓣上,從它的藍里,依然能看到天空的高遠、海洋的深邃,當它定格在一幅畫里,它的藍,依然是高遠的、深邃的,有著生機盎然的動感。
藍玉簪龍膽
草原進入初秋,我看到夏天的無奈與掙扎。遠遠看去,翻滾的草浪依然涌動著青綠,那是不甘隨季節遠遁的夏天以葉綠素的方式躲避在草葉里。但走近一看,就會發現,秋天正從每一株綠草的邊緣和草尖上侵入,勢不可擋地滲透著,亮明了它作為即將到來的這個季節的所有權。盡管,在向陽背風的草坡,在水分充足的沼澤地——這些夏天的同謀依然在暗地里挽留著夏天,以陽光、水的名義,拖延著夏天離開的時間,但一切大勢已去,秋天正洶涌而至。
也就是在這個季節,草原上原本姹紫嫣紅的野花都漸次收起了它們的色彩與芬芳,但有一種花,卻悄然在由綠變黃的草色中綻放了。它就是龍膽花,有一個極其詩意的名字:藍玉簪龍膽。如果亭亭玉立是多刺綠絨蒿專屬的成語,那么,藍玉簪龍膽則從這“玉”中竊取了一枚溫潤的玉簪——它天生就該閃亮在一位女子的發髻間,這位女子,是一位熟女,她有著歷經生育與繁衍的坦然與雍容。它是秋天的女子。
在整個夏季,草原上的野花帶著對生命的渴求,在短暫季節的溫暖里,完成開花結果的枯榮,伴隨第一縷秋風,它們便化成一撮花肥,開始等待下一個季節的輪回時,龍膽花這才開始悄然地開放。
忽然就想起藍玉簪龍膽在藏語中的名字——邦錦梅朵,意思是裝點著原野的花朵。逐水草而居,隨季節游牧的高原牧人,將要度過冗長的冬日之前,看到了自然對他們最溫存的安慰——那一抹海天之藍。
微孔草
安靜、隨和、不事張揚,人們往往會把這樣的詞兒與羸弱、被動聯系在一起。
比如微孔草,總是生長在高寒草甸、林地、灌叢和次生植被中,混雜在諸多一年生或二年生的野生植物群落中,一旦有新物種入侵,它即刻退卻,不愿與之為伍。它微小、低調,不引人注目,卻耐寒、耐旱,是高原山地次生植被中的生態適宜花種。
成書于公元8世紀中葉的《宇妥本草》是前宇妥·云丹滾波所著,是藏醫學本草經典之作,對生長于青藏高原地區的諸種藥用植物的生地、形態、性味、功效等有詳細論述和記載,其中也專門提及微孔草,并以七言詩的形式留下了一例藥方:
看到這個藥方,我心里不由微微有些波動。這微弱的花兒,卻如此堅韌,還有著一副慈悲憐憫的利他心腸,看到別人的傷痛,便毫無顧慮地犧牲自己,赴湯蹈火,寧愿把自己研磨成一抹藥粉,熬制成一口藥湯,去為他人療傷。這胸襟,也是像藍天、大海一樣雄闊,卻容納在那么小的花冠里。
微孔草的小花只有四五毫米,米粒大小,躲藏在繁盛的枝葉之間,不露聲色。說它不事張揚,它卻為自己的花瓣選擇了鮮亮的藍色,決然與高原常見的野生花卉艷麗的金黃和粉紅錯開了顏色,顯示出了個性,與多刺綠絨蒿、藍玉簪龍膽站在了同樣的審美標高上。
每次看到微孔草,我就會想起一首詩,這首詩,是清代詩人袁枚的《苔》:
但微孔草只是隨和、低調,卻沒有苔花的卑微。它不會開在沒有白日的陰暗潮濕的角落,喜歡強光照射才是它的不二選擇。
或許,微孔草曾經是天上的星星,天翻地覆的造山運動中,也曾被浸泡在古海洋的蔚藍里,因此,它有著星星的樣子,古海洋的顏色。
(作者為青海省自然文學協會會長、青海省作家協會原副主席)
(《人民周刊》2024年第20期)
(責編:張若涵)